2017-05-11
题画诗,就是把诗题在画面上,是绘画章法的一部分,也是中国画特有的一项内容,全世界所有画种的画作都没有这种形式。
题画诗从作用和价值上讲,是画面的延续,是作者抒发情感,谈论艺术见解,或咏叹画面境界的媒介。题画诗按清代方薰所说:就是“高情逸志,画之不足,题以发之”。这就像古人说诗歌那样,诵之不足,歌之;歌之不足,舞之蹈之。
元,王冕
吾家洗砚池头树,
个个花开淡墨痕。
不要人夸好颜色,
只流清气满乾坤。
宋代之前,极少有题画诗,虽然有人把顾恺之的《洛神赋图卷》视为诗画结合的经典,但那只是顾恺之根据曹子建的诗意而发挥的,严格地说,与题画诗并无本质关系。宋代之前,大多数画作不题诗,甚至不落款,那时可能尚没形成题长款长句的风气。
王维是大诗人也是画坛开宗大师,要说能写,王维是善画者中最能写的,可以没完没了地题上长长的诗款,但王维的画作并没有题诗。在唐宋之际,不仅是王维,如唐代的李思训父子,张萱,周昉以及稍后的荆浩,范宽都不题款题诗,最多在树枝间或山石背后签上名字。其实,这些人在世的时候,皆有文名,都有文卷和诗卷,有的甚至声名远播。
(明,沈周)
茸茸毛色半含金,
何独啾啾去母傍。
白日千年万年事,
待渠催晓日应长。
宋以后,开始形成文人画,文人画又是中国的一大特色。中国人有一特点,喜欢归类,其实文人画,就是指出自文人和士大夫之手的画作。画者在闲睱之时,握管铺纸,以遗兴养气为主,潦潦数笔,构皴出一派画境,或草堂听雨,或松下读易。
文人画并不在乎像不像,现实中有没有,而是特别看重格调高雅,看重有味道,有书卷气。苏东坡算是文人画的早期人物,苏学士的画作谈不上精湛高古,在部署纪律方面也不太讲究,他的画作甚至不如他的学生张文潜。但他却能奇想用笔,静雅用墨,自成一格。尤其是他的题画诗,更是淡雅从容,能将画面推向纵远。像他的《春江晚景》: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像他的《书李世南所画秋景》:野水参差落涨痕,疏林敧侧出霜根。扁舟一棹归何处,家在江南黄叶村。都是情景交融,情境悠远的题画诗,这些诗作况味,恰是一波一波的涟漪,能长久地在人的心灵里轻轻地荡漾。
(清,金农)
去年新竹种西墙,
今岁墙阴笋渐长。
一日生枝三日叶,
秋来便已蔽斜阳。
题画诗的盛行时代,在于宋、元、明、清,诗传画中意,画写物外形,在那个漫长的时期一直非常流行,诗意、诗味、诗境等文学因素,一直在画面中起着主导作用,不懂文学没法画画,几乎成了中国画的一个画理。在那个时代,几乎所有的画家,首先是个诗人或者作家,他们用文学的思想去画画,而画出来的作品也更具有文学性和诗学境界,这又是中国画的大特色,这一点与西方不同,西方人画的是历史,中国人画的是文学。
(清,恽寿平)
习习香薰薄薄烟,
杏迟梅早不同妍。
山斋尽日无莺蝶,
只与迷人伴醉眠。
在载入史册的宋、元、明、清的大画家中,他们传世的大多数作品上都有题诗,有的诗作非常著名,可以说诗史大观中的精品。像南宋的李唐,当他南渡初至杭州,无人识他画作,他贫困潦倒时,便在画幅上题上了那首极有讽刺意味又脍炙人口的诗篇:云里烟村雨里滩,看之容易作之难。早知不入时人眼,多买胭脂画牡丹。像元代的王冕,他终生布衣,以梅花示淡泊,显人格,他在《墨梅自题》中写道:吾家池砚池头村,个个花开淡墨痕。不要人夸颜色好,只留清气满乾坤。他的这首诗,真是写到了所有淡泊名利,向往正气人的心里去了。
画是思想和心灵的产物,同样诗也是心灵和思想的显影,在中国浩浩的题画诗中,也是什么内容都有,可谓琳琅满目,多彩纷呈。你是什么样的人,就会有什么样画面,什么样的诗篇。徐渭可以说是一代狂士,他的题画诗同样也狂,毫无顾忌,他在一幅狂草般的水墨牡丹上就有这样的句子:我学彭城写岁寒,何缘春色忽黄檀。正如三醉岳阳客,时访青楼白牡丹。这首诗的确烦不了,“时访青楼白牡丹”,直接告诉别人他是妓院的常客。金农也是这样,他是怪客,特立独行,画怪诗巧。他的画作想象奇特,笔墨另类天真,他既是这样的人,他的题诗肯定也是天真巧妙。他在送给一个赴考举子的一张册页上,仅画了粉墙一角,杏花一枝,但题诗却极有味道和空间感:青駾嘶动控芳埃,墙外红杏墙内开。只有杏花真得意,三年又见状元来。他真是聪明之极,别具一格,不画骑马远行,不画肩担书箧,仅用一首诗就将啰里啰嗦的画面全部省略。
(清末民初,吴昌硕)
秋菊灿然白,
入门无点尘,
苍黄能不染,
骨相本来真,
近海生明月,
清谈接晋人,
漫持酤酒去,
看到岁朝春。
精彩绝妙的题画佳作,应该和画面相得益彰,相互增补,宛若一段精彩的相声,离不开捧哏和逗哏。一个人再能画,画面的尺幅和画的内容总是有限的,配上好的题画诗,就会给画面增添翅膀,让画境越千里。现在的画坛有些人反对题诗,理由是绘画又不是文学,吴冠中就说过,画就好好画,干吗非要题诗?其实这种反对没有多大道理,只要是画面需要,干吗非要划清界线,锦上添花又有什么不好,让高超的文学作品把画境抬到更远又有什么不好。当然,中国画中也常使用“穷款”,用得好也是奇兵,像八大山人的“哭之笑之”,就是典范中的典范。画作不一定都要题诗,烧什么菜都放肉并不可取,但恰到好处的诗,令人陶然的诗,还是必不可少的。
中国人是极讲传承民族文化的,中国人的艺术,要说与世界其他民族有什么明显区别和特色的话,应该是融会了老庄影子,兼容禅味禅机的寄情艺术和言志艺术。寄情和言志,是中国艺术家从古至今的看家本领。像恽寿平有一幅画,就是这方面的典型,画面勾几株红树,皴一顶远山,几片流云,树下一扁舟一钓叟,本来这并无多大意义的小景,然而他一题诗,却突然让人进入另一番境界:
千树红霞一钓丝,
孤吟惟有白云知。
却笑淡然溪上叟,
白头犹作帝王师。
近代题画诗仍是画家必须的功课,像任伯年、吴昌硕、溥儒、黄宾虹、启功,林散之都是这方面的高手圣手,都能立思即成,都能做到言止而意远。这些前贤的题画诗,有时是宣纸上的另一种云水烟霞,能洇润赏者的心肺,让人玩味再三。在这些前贤中,我尤爱林散翁的题画诗,是再世的陶县令和孟襄阳,大朴大淳,天真烂漫,就像斗笔饱蘸淡墨落笔,看似随意涂落,其实成竹在胸,瞬间呈现块块水墨肌哩——终日昏昏唯一睡,睡中颇得禅三昧。醒来却写梦中山,不重形骸只重味。现代画家能题诗的越来越少了,作的佳者更是难道,善画不善诗,善诗不善画,诗书画三绝者,几乎已是广陵散。